我决定出山。
往常,大脑里也会冒出稀奇古怪的念头,催促我离开织霞山,到外面看看。但我从没付诸实际。我身体内部总传来不明原因的痛感,有时还会像老旧家具似的不经意间发出戛然一响。这时,我必须静卧,在山气滋润下,某些秩序恢复如常。我担心离开后,下次发病没得救。但这次我顾及不了那么多,我必须知道雪莹子到底怎么了。
首先,我得给自己做一只筏子。在智能管家的协助下,一棵百龄橡树从树心处訇然中开。我望着雪白而新鲜的半截橡木,改变了主意——掏空树心做一只橡木船,应该更舒适安全。在滩涂上行走的时候,我踏到一张面目不清的油布——这是被客人充当雨衣后遗弃在这里的。我刮掉油布上附着的一排排贝类生物,冲洗掉淤泥和水草,将它铺进橡木船里,用于防潮。我得做一支桅杆,或许还需要两把船桨……直到脚底踩到一条腐烂一半的粉鲑,我看见泥地倾斜,直冲冲贴面而来,天和地旋转着倒了个儿。原来是我打了个趔趄,一屁股坐进了淤泥里。被摔清醒后,我不禁哑然失笑——一个主宰做梦大权的人物,竟像野人似的在这里为了伐木造船而愁肠百结。
我把这件事当成下酒菜,讲给顾伯听。顾伯脸上闪过一丝警惕。我劝慰他,别担心,我这不是好好的嘛。说着,我站起身转了一圈,腰间系的一串串铃兰花随之旋舞。这种装扮是我从雪莹子的一场梦里窥见的——女明星引领时尚潮流。顾伯向我举杯,既然要出去看看,何不乘坐他的一叶扁舟?
海浪舒缓地涌动着,月亮徘徊于斗牛之间。肩胛被海风拂过,像生出一对隐形翅膀——一切都很轻盈。顾伯走在前面,投下一个坚硬的影子;我跟在后面,瘦小的身体完全没入他的影子里。我回头看我的影子,单薄、柔软。但我秀发飞扬,像鸟雀扑扇翅膀,这部分影子活泼而坚实,好像超出了某些“界限”。我快步跟紧顾伯,好让我的整个影子没入那片坚硬的黑暗。
“上船吧。”他伸出一只手,要拉我一把。那是一艘摩托艇,尖头尖尾,涂满绿色,像一只矫健的蚂蚱。一踏上踏板,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后倾。好像我踏上的是一个空气与重力都截然不同的世界,一个被虚空承载的世界。太飘忽了,我有些发慌。
“不踏实。”我说着,退回地面。
“这大概像我做过的一个梦,”顾伯捋着雪白的胡须说,“没有什么实质内容,就是在下楼梯时,突然踩空了,小腿抽筋似的抖了一下,把我吓醒了。睁眼一看,我这不还在床上嘛。”
“我不是怕。”
“我知道。我是指无论上不上船,你都在这颗星球上,在月亮的光辉里,”顾伯收回手,自顾自地戴上摩托艇头盔说,“你需要成长,之后才能想明白一些事。”
“那我不走了。时机未到。”我说。并非出于赌气,而是我感到一股力量在将我往回拉扯。这也是一路上我决不回头的原因。我担心看到织霞山耸立的山顶、成排桦木的锋利树梢、灯笼般高悬的鸟巢。我会想到我的茧形房子、渲染成一片红海的摄月花、被精心呵护着的梦虫……它们吃饱了吗?我很快就回来吗?我还会回来吗?它们……这里的一切,怎么办?古老的责任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,把我摁住,使我寸步难离。
我摆出一副任性妄为的嘴脸,给顾伯讲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,大口地吞咽海风,再大口地呼出:“吾本乘兴而行,兴尽而返。何必见戴?”然后我目送顾伯离开。发动机轰鸣着,摩托艇身后划出一股小小的尾流,状如火炬,中心炽白,继而向外滑展出墨色的浪峰。
好在第二天,雪莹子终于上山了。
她看上去有些狼狈。嘴唇发白,不停地打着哆嗦。她的衣衫湿透了,亚麻色头发卷曲着披挂在脸上——像是淋过一场雨。
“船翻了。我游过来的。”雪莹子接过一张毯子,裹在身上,目不转睛地直视我。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,转过身去冲摄月花花蜜水。
“怎么回事?我联系不到你,担心坏了。”我感到有泪水要从眼眶里流出,我控制不了它们。我把这归于激动,尤其是听到船翻了的消息。这是否意味着,雪莹子在短时间内不能离开了?
“我把信号传输密码忘掉了,好在最后在一本笔记本里翻到了。”雪莹子表情复杂起来,半是后悔半是自责,还夹杂着埋怨。我移开视线,去逗弄匣子里的梦虫。它抬起半截身体,朝我不停地作揖。沉默了一会儿,我问起秋穗子的事情。
“梦到她了吧?”
“没有,”雪莹子摇摇头,“我一直没做梦。梦虫在茧子里大闹天宫,后来再没声响了。我怀疑它死了,想让你到我家看看。”
“你知道的,我不出山。”
“嗯,你不去,我就得来了。”
“怎么会没做梦呢?梦虫吐丝的时候我见过。那场梦里,秋穗子在和一个白发老头讨价还价。”
“白发老头?是谁?”雪莹子问我。
“不知道,”我说,“白发老头一直背面示人。”我本来要拿顾伯做比较,两人身形差不多。但我突然想到,虽然雪莹子和顾伯同是织霞山的常客,但他们一次也没碰过面。
“那我妹妹……你看见她了吧……现在的样子如何?”
“没有,”我说,“秋穗子披散着头发,脸被完全遮住了。不过,你可以在梦里掀开她的头发。可惜你没能做梦。”
“好吧,的确很可惜。”雪莹子说,“她应该很美,像你一样。”
“你也很美,”把摄月花花蜜水递给她的时候,我低头望见杯中正映出我的脸,一条眉毛不自然地挑了一下,挑出一条涟漪,“你比我美,比所有的女明星美,你有一颗美的心灵。”一个隐秘的念头在我心中闪现,从内部无休止地啃咬起来。我自责:欺负“美”就等于犯罪。我又为自己开解,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,是雪莹子有罪。
我拉着雪莹子,从一排排置茧架间穿梭而过,我们两个人的身影在淡灰色的墙壁上游走,时断时续。我带她参观密室,打开一只只匣子,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它们的材质和妙用。过去的时光在我眼前显现,像滑过一条珍珠项链,每一颗珍珠的纹路都是我劳作留下的痕迹。最后一颗珍珠总要从头串起,形成一个闭环,免于掉落。我被这条项链圈了这么久,该换换人了。我撷来一朵摄月花,放到雪莹子鼻尖前,好让她记住这香味。毕竟人生一世,奄忽若飙尘,真正永恒的反而是一些无形之物。雪莹子终于主动摊开手掌,接纳了一条胖乎乎的梦虫。
“这只梦虫和上一只一样,能让你见到现在的妹妹,”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,“就用你这次上山的记忆来换吧。”
我顺利拿到了雪莹子的这段记忆,将它喂给一只普通梦虫。雪莹子坐在我身边,一只手肘支着膝盖,饶有兴味地欣赏着。她的记忆像一幅流动的画面,在梦虫的口器处收拢成一束水线。我设身处地地看见了:雪莹子置身海上,闪电先于雷声而来,海浪掀起一道道高墙,被狂风反复地推翻、重建。雪莹子的小船在浪尖上颠簸,无法前进分毫。与其说是船翻了,不如说是她弃船而行。她像一条闪着银光的蓝点马鲛,一头扎进深刻的波浪里。雪莹子是游泳健将,所有风景都因她的游泳速度而连成一片。海风呼啸,海水迸裂,那真是她最自由的时刻。
“你真厉害啊。无法想象,拿到这个梦的顾客得有多开心。”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。
雪莹子转过头说:“我只充当中间人的角色。真正厉害的是梦虫和这个劈波斩浪的女人。”她忘记了自己是谁,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来到织霞山的。随后,雪莹子重新盯着梦虫,嘴巴不自觉地跟随着做起咀嚼的动作,复又止住,朝我粲然一笑:“成了。”
“这个梦好,游泳健将呵,你会满意的。”雪莹子向我展示,正如我向她展示过的——一条丝从梦虫口中吐出,越来越长,有的部分隐逸了,有的部分出现了,那是因为五色日华正在丝上来来去去。
我刚转过身,她又叫住我:“瞧,我手心里还有一只。幸好它自己做了茧,没被我捏死。送你吧,就当咱俩有缘,交个朋友。”
我接过了它。“世界上没有免费的东西,万万记住。”我把一串金钥匙挂在雪莹子的脖子上,它们可以打开织霞山上的任何房间,“我用这个来交换。”
夕阳西下,织霞山被照耀得像一座圣洁的金字塔。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滩涂,来到海边。海浪把我的橡木船冲刷得光溜溜的,脚踩上去会打滑。一脚,又一脚,我尝试着踩踏实了,借助一股巧劲,扶住船帮坐下来。我要等涨潮,也可能是退潮——我没有办法使船远航,必须借助海水的力量。
我等到了这个时机。过程不算煎熬,毕竟夕阳还未落山。半面天空,晚霞开遍,我习惯性地测起了云象。龙虎状、凤凰状、仕女状……全部被我推演一遍。我发现云彩的形状全凭我内心所想。
空气中的灰色颗粒愈加粗糙、密集。晚霞快被赶尽了,拉扯间化作丝丝缕缕,缠绕着、交错着。多像梦虫在吐丝,在织一只巨大的茧。起风了,橡木船加快了行驶速度。用不了多久,它将冲破这只茧。突然,我感到心脏脆裂,像一颗山核桃被捏碎了。我侧卧躺下来,将呼吸拉长,直到痛苦隐逸。再抬头看云时,我发现云就只是云了——我失去了那种感受力,我不再是织霞山主人了。
手中捧着梦虫,我既忐忑又愧疚。海风呼啸,我的头发被吹得凌乱,湿答答地糊在脖子上、脸上。为了让心里稍稍安定些,我对着织霞山起誓:一定要好好做这个梦,去掀开秋穗子的头发,替雪莹子认真看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