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祥鹏
大年初二,晚上六点多钟,车子终于下了高速。
“折腾死了。”母亲摇下副驾玻璃,将袋子里的果皮和几块卫生纸团撒向外面,顺势吐掉了什么。
“马上到了。”明涣说,“最多二十分钟。”
他们已经比原计划多用掉半天时间,因为堵车,以及半岛地区雪势无常。好在总算安全抵达了。
为躲避唇舌之灾,他们仓促间决定出这趟远门,来看望爷爷,勉强也当旅行。
“大过年的,遭这种罪。”母亲小声埋怨。父亲在后排打了个哈欠,保持着半坐半卧的姿势,没说什么。
明涣适婚年纪已过,然而迟迟没有婚配迹象,这让他们在原本的生活圈子里成为谈资。
“你沉得住气,你爸妈可抱不动孙子啦。”逢年过节总能听到些无聊又刺耳的声音。不算相熟的邻居,暗地里较劲的亲戚,他们很喜欢看这种热闹,别的终究有不懂的,破烂日子谁能不懂,好过歹过,过到某一步似乎就有了资格,有底气笑你为什么不往前跨出第一步。
打光棍儿也得有点缘由吧。明涣说不上倜傥,但肯定也不算丑陋,那怎么不赶紧成家。再细细分辨,题目就大了。难不成看上去声势堂皇,实则积弱贫寒?有什么要紧,非得娶个惯养娇生的大小姐吗?要么就性情简陋,不懂哄小姑娘开心?那好办啊,找个木讷潦草的也能相配。再有什么,最不堪就是裤裆里的问题了,不好使,不中用,那确实就值得耻笑,人家祖坟长草,编了凉棚能遮阴挡雨,你们家水土不济,属实没了后路了。
母亲不给他们机会嘲讽,龇牙咧嘴地说都什么社会了,我倒乐得自在清闲呢。背地里关起门来却总是没完没了地跟他吵嚷:“你自己不要脸,好歹也顾下我们的死活。”
她是个咬着牙也要体面的人。父亲年轻时走过几段意气风发的路,对她往死里冷漠,稍不称心就动手打她,巴掌印子好几天都消不掉,这些明涣都看在眼里的。她躲在家里掉眼泪,转头出了门依旧是喜笑颜开,夫妻和睦百事好。
“你也别盼着了,”明涣说,“就当我出家做和尚去了。”他希望她真能断了念头,大家清净。“放你妈的屁!”她伤心哽咽,“早知道今天,生下来我就掐死你好了。”这样明涣基本就埋着头不作响了。他无法跟她讲道理,况且又没什么道理好讲。
“你们来了。”爷爷拄着拐杖站在客厅,敛声屏气,恭肃严整,仪态端正得像算准了他们会在此时进门,一早就站在那里。
房间过于素净。客厅里只挂了一幅认真装裱过的字画。不像字,也不像画,所以好像怎么称呼都不存在冒犯。严格来讲不过是一堆断断续续的线条罢了。窗帘依旧是九十年代的淡粉色混纺面料,松树花纹因掉色和缝补而斑驳。室内拱形门会让人不舒服,凄凉,怪异。但总而言之,这里一切仍然遵循着二十年前的陈设规则。
父亲把两个礼盒放到餐桌上,关切道:“门怎么敞着?提防有小偷。”语气松弛,像日复一日、朝朝暮暮的亲人。明涣以为他们至少要热烈相拥,涕泗横流,结果就这样寡淡无趣。
“不相干。”爷爷说,“真要偷也防不住。”脸色平淡,并未表现出过多热情。
其实他们倒没设想他会多热情,爷爷是父亲的继父,名义上的亲人,没有血缘关系,况且他们时隔二十年才又见面,有什么值得热情的呢。
“特意买给你的,”母亲扶着礼盒又强调了一遍,“老年人专用,补身体的。”她见他无动于衷,渴望付出立即有回报。那是他们临时在楼下小商店购买的壮骨粉和核桃粉,包装繁琐艳丽,字体醒目,但从盒身的透明塑料硬壳可以窥见里面内容的粗糙与低廉。
爷爷点点头,说你们随便坐。接着慢悠悠地转身,似乎准备去干什么。明涣想他也许要去沏茶,或者拿一点瓜子坚果来的,结果他只是回到阳台的躺椅上继续晒太阳了。
“看吧,香粉没擦到脸上,钱白花了。”母亲捏着嗓子低声抱怨,嫌他不够领情。
“一家人。”父亲轻蹙眉心,咂嘴宽慰她。
“和谁一家人,和你是一家人。”母亲说,“他救过你狗命,与我无牵无挂。”
父亲尴尬地咧咧嘴,把话沿儿晾在那里,转身去拨弄窗台上的花花草草。
奶奶去世后他们就搬离了青岛,满打满算,迄今刚好二十年。二十年他都没回来看望一眼,再狡辩也是没良心,不如保持沉默。
晚饭是朱先生准备的。青椒蛤蜊,虾泥蒸蛋,酱海螺,红烧黄鱼,还有炸制的丸子和几个南方做法的青菜。他们原计划出去找个小菜馆对付一顿,岂料朱先生突然造访,而且愿意这样不辞劳苦。
“明涣吧?我一眼就认出你了。”朱先生面目过分柔善,还是能给人一种雌雄同体的感觉。他放下端在手中的点心盘,摸了摸明涣的肩膀和腰腹,欣喜赞叹:“真好,都长这么大了。”
朱先生住爷爷楼下,以前也在矿厂做机械工,他比爷爷略大几岁,但因为懂得保养,看起来反而要年轻不少。
“啊呀,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呢。”母亲上前来与他寒暄问候。在青岛度过的那几年,她跟着朱先生学会了如何使用缝纫机,以及罗纹针和桂花针等一些基础针法,两人时常结伴去即墨路小商品市场挑选衣服、鞋子,略有点交情。
朱先生是个热心善良但不太讨明涣喜欢的人。他痴迷脂粉,二十年前就扎耳洞,烫头,染头,偏爱不成体统的装扮。放到当下不算罕见,彼时却容易招人非议——人们自然而然地排斥少数,这可能构不成罪过,但那些言语上的荆棘和灾祸,或多或少也殃及了与他们来往过密的人——明涣就曾为此放弃了姗姗这个玩伴。
姗姗是朱先生的孙女,父亲因海难去世,母亲改嫁他乡,身世境遇已经足够悲惨了,偏偏她的爷爷又有些奇情异致,容易招惹口舌,于是她在同龄人眼中成了一个专供大家挖苦取笑的人。红背心,喇叭裤,每当朱先生把什么出格的衣物穿在身上,姗姗就会拥有一个同样难听的新外号,她越是气急败坏,众人就越觉得有趣,反而变本加厉。鉴于长辈们的交情,明涣从不存心讥诮于她,但毕竟少年不知尘缘聚散,错把厄运捉弄的人当成了厄运,在靠近“红背心”“喇叭裤”就等于沾染晦气、背叛群体的时候,他还是选择与姗姗分道扬镳。甚至直到姗姗失踪的那一刻,他依然坚定地把她阻挡在自己的界限之外。
“姗姗后来怎么样了?”母亲小心翼翼地向朱先生询问,“有消息了吗?”
“没有。”朱先生摇了摇他那双纤弱的老手,说,“这么多年了,一点消息都没有。”
明涣谨慎地退了半步。又退了半步。抬起头,装作欣赏墙上那幅杂乱无章的字画。
爷爷见明涣对那些线条感兴趣,缓步上前,笑着问:“你能看懂吗?”
“看不懂。”明涣摇头。其实那些毫无章法的线条让他觉得心烦。爷爷绷着的脸突然露出笑容,也让他更觉得恐怖。
“看不懂才正常,人们都看不懂。”爷爷参透世故般,“但迟早会有懂的一天。”
明涣点点头,谎称手机充电线落在车上,需要下楼去取,借故从怪诞的氛围中抽身离开了。
所幸,晚饭的氛围还算融洽。聊的都是生活琐事,这些年的遭际以及人事变化,不热情,也不冷淡。朱先生往明涣碗中夹菜,关切他现今在哪里,做什么事,累不累。得体又周到。
明涣一一应答,他问朱先生过得还好吗。朱先生笑笑,惋叹说谈不上好不好,两个人将就着过。他说这个月退休金又涨了,衣食起居足够使用,而且他们报了老年大学的兴趣班,业余生活丰富得很。
明涣以为他终于有了新伴侣,续弦,或者别人介绍给他的,搭伙过日子,现在流行这样,于是就没再过多追问。爷爷原本盯着杯盘交错中的某个空隙发呆,闻听此言,目光向这边迅速掠过,难得地慌乱起来。明涣察觉到了,一时间不知其中奥妙。
“多吃点,多吃点。”朱先生笑眯眯地,持续不停地给明涣夹菜。灯光下,皱纹爬满了他洁白的脸。明涣端起手边的茶杯啜饮,浓重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,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些难以言表的什么。
晚饭后父母要去散步,明涣以肚子不舒服为由摆脱了他们,掉过头,自己沿着环海公路向湛山寺的方向去了。出门匆忙,他没戴帽子和口罩,丝丝缕缕经受着夜风的残忍。零下十度,高楼大厦插进雾气蒙蒙的云空。路上行人多半对对双双,他伶仃寂寥,好没意思,只能低头踩着一块块路砖,猜想适宜他的人到底什么季节出现。
刚离开家时他做了份陶瓷彩绘工作,熟练了几年,他的搭档却出了车祸,人没了。本来喊他一起去吃米粉的,他不饿,由此捡了条命。厂里换个女搭档来,偏偏有点姿色,自此一进车间大门,他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,手脚不听使唤,做事与否都哆嗦个没完,画了好几年的图样突然就画不好了,名贵瓷种又摔了许多只,经理找他谈心劝慰,说活着的人得好好活着。他以为他念旧,舍不得横死鬼。不料天长日久,他一直改不回来,最后索性开掉算了。
眼下在便利店还算安稳,和谁都不用打亲密交道,搬搬箱子码码货,女领班年纪大他两旬,杠着脑袋吩咐事情,像一只犟葫芦,他对她绝对没有歪心思。唯独难受的是轮上他值收银班,免不得要和写字楼里那些年轻女性们碰面,细高挑,穿得又少,不必要抬头,人家往跟前一站他就喘不动气,更不用说玉指纤纤递钱给他,他恨不得把赤心红胆抖出来给人家看。后来消息传开了,她们甚至结伴来他这里检验,窃窃观察到底哪个能让他更慌张。张狂笑闹,无法无天,根本不怕他可能是个变态色魔杀人狂。
“出息,指望你顶天立地呢。”母亲对他恼怒,“难道你生来比她们贱一等吗?”他不吭声,无从辩驳。那种微弱的感受别人很难体会。卑微,胆怯,力求尽善尽美的不安和惶恐。面对任何人,他历来如此。谁想插队他就腾个空儿给人家插,领导让他加班他就毫无怨言地加,更不必说被当成一个潜在的挚爱进行审判。他怕得很,他不配。为数不多扬眉吐气的时刻,是在结束某些不得不遵循的规则之后,顺利通过机场安检,或者完成交警的酒精检测,他才会觉得原来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糟糕。
姗姗早就告诉过他:“如果你能再勇敢一点就好了。”
但当时他不以为意。他以为她这么说,不过是希望有人陪她忍受命运的不公,想把他一起拖下水,成为众人的公敌。他凭什么要这么做。他父母双全,爷爷也不会穿那种落人话柄的红背心、喇叭裤,他清清白白的一个人,凭什么要为了她而勇敢。他看着腐烂发乌的海草干涸在她眉角,嗤笑了一声:“管好你自己吧。”
姗姗失落地点点头,没再说什么。转身与他告别。发梢湿漉漉的,校服衣襟还在滴水。但她好像全然未受影响,可以当作任何坏事都没有发生。
他忘了那天是谁先动的手,总之他注意到的时候,她就已经被裹挟于一场力量悬殊的争斗之中了。那是个阴沉的黄昏,南风大作,小孩子们结伴赶海。他们每个人的手臂上都挽着一只藤编的小提篮,用来盛放各自捡拾到的海蜇、蛏子、梭子蟹。临近天黑,风浪凶狠起来。“你们两个老弱病残吃得完吗?”突然有人伸手从姗姗的篮子里抢夺战果,“来,分我一点吧。”姗姗甩开对方的胳膊:“起开。”她企图喝止。“躲什么躲。”对方非但没有停手,反而变本加厉起来。起初她尚能与其撕扯抵抗,很快剩余的人也蜂拥而上,她便再无从招架了。
他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她推倒在地,欲图施救,却又担心自己今后也身陷囹圄。她值得自己为她冲锋陷阵吗?勇敢与退缩的纠葛之间,他选择了不为所动,任由汹涌的海潮一次次将她吞进去,再吐出来。“明涣,明涣。”姗姗呛了海水,挣扎着向他伸手求助。他站在那里冷眼旁观,化身为事不关己的陌生人。大家纷纷抓起肮脏的淤泥、海草向她投掷的时候,他也跟着弯下腰,抓了一把攥在手里,缓缓朝着人群走去。“扔她,扔她。”众人雀跃起哄,宛如恶魔的召唤。姗姗放下遮在额前的手臂,颤抖,摇头,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步步逼近。“扔啊,扔啊。”他们急切地催促,“你赶紧扔啊。”凛冽的风从海面上吹来,叫嚣着又往北方飞去。他闭上眼睛,咬着牙,给予了恶魔期待的献礼。

插图/严春梅
回到家深夜十点,父母已经洗漱完毕正准备休息了。
母亲掀掉原本的床单,换上了从家里带来的那一条。她见爷爷房间关了灯,便偷偷摸摸,尖声细语地问道,“你们真瞧不出端倪是吧?那两个老头儿指定有鬼。”
“有什么鬼,你别瞎说。”父亲怕爷爷听见,试图制止。他刚脱掉长裤,披着外套坐在床尾,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敲打着自己的膝关节。那是明涣小时候的玩具,爷爷没舍得丢,彩线编织的小葫芦,除了略微有点褪色,看起来依旧栩栩。
“我还没说你怎么就知道我瞎说了?”母亲狠狠瞪了他一下,“你个狗东西心里清楚着呢。”
明涣大约知道他们在聊什么,但没兴趣,放下手中的茶杯准备出去睡觉。日常他只觉得母亲唠叨厌烦,这会儿竟然面目可憎起来——像所有那些他讨厌的,习惯对别人指手画脚的亲朋好友一样。“外面冷,”母亲丢了条毯子给他,“这个你拿去贴身盖。”明涣敷衍着答应,带上门回到客厅。
爷爷的房门开着一条缝隙,应该已经睡着了。他不打呼噜,呼吸声却很响,听来像是各个器官衰老残颓却依然在奋力工作的声音。他在矿厂几十年,严重的劳动腐蚀了身体根基。六十岁就拄上了拐棍,依靠一把把各种功效的药片残喘至今,这是朱先生在晚饭间告诉他们的。父亲听后支吾不语,脸色很不好看,显然他不想为此多一份负担,但道义上难辞其咎。朱先生醒悟于自己失言,即刻对爷爷调笑说:“积了阴德,遇见我这样有耐心的人。”而后转头对众人道:“你们看如今多好,不说生龙活虎,至少百病不生。”
“这话不假。”母亲连忙添补,“这是天大的缘分。”母亲有些市侩的聪明,相比其他中年女性,更擅长躲避生活中关于洗衣液和护肤品打折的消费陷阱,也更能随时随地让场面不那么难堪。她拉着朱先生残缺不全的手说:“多亏了你们互相有个照应。”
朱先生笑笑,将手缩了回去。他年轻的时候替爷爷断过三根手指,右手的小指、中指和无名指,被一台故障机器碾得粉碎。因此奶奶在世的时候,总会借一些小事跟爷爷抱怨,三截指头而已,你难道要还他三生三世吗?
明涣年幼,听不懂言下玄机,一些隐秘的信息缠裹在虚无缥缈间,导致他无法概括完整,他看去不过是一起喝喝茶散散步的小事,他们也就比普通人略微亲密而已。但烟尘在岁月的狂风细雨中消散以后,昔日不见天光的线索终究还是为他串联出了一个完整的答案,迫不得已的,或者难以启齿的,现在他好像懂了。
明涣钻进被子,想早点休息,明天他们还要出门游玩。可闭上眼睛却按捺不住脑海中的喧嚣,于是他伸手拿起旁边茶几上正在充电的手机,调低亮度,调小音量,开始刷短视频。近两年他早已习惯晚睡。便利店的工作经常需要值夜班,破坏了作息规律,睡不着的时候他便会刷短视频助眠,开蚌,修驴蹄,街边小吃,雨天露营……据此来感受别人的充实,用以填补自己的破损。可这样眼花缭乱的充实里,似乎总掺杂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空白、残缺,有时候好像会在他没有防备的间隙,从他心上撕下点什么,一下一下地,搓成灰烬。
奇异的鸟叫声从窗外山林中传来,明涣感到呼吸越来越艰难,他猛地起身,开灯,趿着鞋在客厅晃来晃去。嘀嗒,嘀嗒,嘀嗒……墙上的旧钟表在时光的废墟中缓慢奔跑,昏暗中,画框里那堆断断续续的线条再次涌入他的视线。
第二天朱先生早早地就熬好了小米粥,盛在粉瓷碗里,晾到温度刚好适合入口。盘中的锅贴和油炸糕是他特意坐公交去台东买的。“外地人喜欢在那里排队,”他说,“托你们的福,今天我也尝尝有多好吃。”
他一边为他们介绍青岛这些年的变化,一边从脖子上解下围巾,招呼大家赶紧吃饭。
“看吧,有模有样的。”母亲打完哈欠,捏起一只油炸糕,捂着嘴巴对父亲说,“真要给这个家遮半边天了。”说完还嗤嗤笑了两声。
她声音足够小,爷爷和朱先生肯定听不到,明涣听了却刺挠得很。他放下刚喝了两口的粥,说,我饱了。然后起身径直去了卫生间,重重地摔上门。
他知道她并非要坏谁的脸面,不过找点玩笑而已。但说到底他就是不希望母亲认为这件事有值得玩笑的地方。比起掠夺和杀戮,他觉得人们更不可饶恕的罪恶是丧失了同情心。何况此时他们正蒙受着爷爷和朱先生的恩惠,这样的玩笑会显得他们薄情寡性,甚至下流。
他撕开一次性牙刷,挤上牙膏,开始愤怒地刷洗口腔。屋里水汽弥漫,明涣用掌根擦出一小块能反光的镜面,对着颓废、粗糙、毫无生机的自己叹了口气。他到底在愤怒什么。他伙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欺负姗姗的时候,他有过愤怒吗?和母亲微不足道的取笑相比,自己的恶行又高尚在哪里呢?
姗姗失踪的第二天,大人们忙着在大街小巷贴寻人启事,他站在一群小孩子中间嘻嘻哈哈地看热闹。朱先生踉踉跄跄地扒开人群,问:“明涣,姗姗昨天没去找你吗?”他啃着半只苹果,若无其事地答:“没有啊,她去南方找她妈了吧。”戏谑,调侃,表明自己的反向立场。“是啊,是啊,”其他小孩子附和,“找她妈去了。”他根本不懂眼前的状况意味着什么,依旧在贯彻一种天真无邪的狠毒,他和那些他极力讨好的同伴,早就把姗姗当成了一个玩偶,此时此刻还在肆意地对她进行揉搓摆弄。“不可能,她妈早就不要她了,”朱先生哆嗦着声音说,“别是被人贩子拐跑了。”随即眼泪落下来,留了几道曲折坎坷的印记,刮花了他的妆。他们满意地取笑一番,哄然而散。
吃过早饭,按照计划,明涣和父母准备去海边转一转。由于导航显示目的地附近停车不便,商议后他们决定步行前往。
“早知道应该穿平底鞋的。”母亲懊恼道。
父亲在低头玩手机,明涣看了一眼她的高跟鞋,未作声响。
他们从爷爷家出来,穿过几段迂回的楼梯和居民巷,下山后右拐两公里左右,率先抵达的是圣弥厄尔教堂。小时候他曾经在这里领取过一本免费《圣经》,牧师告诉他人生来就有罪,终其一生不过是个赎罪的过程,他极为虔诚地点头,回去却把《圣经》一页页撕下来,折成纸飞机扔到了窗外。
也许后来修缮的缘故,教堂看起来比以前气派了不少,墙砖似乎有了一种新的质地,拱顶和扶壁的颜色也变得格外鲜艳。进门参观需要十块钱门票,所以他们在外面绕了两圈,合了几张影就走了。“有什么用,”母亲望着排队参观的人流嘲笑说,“花那些冤枉钱。”
母亲早年信仰过天主教,明涣十岁左右,父亲第一次创业的时候。她的一个朋友告诉她上帝有求必应,于是她每周都会罗列一张愿望清单,礼拜日拿去小镇东郊的养鸡场那里,旁边有一间悬挂着槐木十字架的简易板房,那是他们十几名教徒的临时教堂。他们在那里唱歌、许愿,以期万事顺遂。这个过程前后持续了大约半年,她便停止仪式,宣布脱离教会。因为父亲的生意接连赔本,同时出轨、赌博,她的生活境况没有明显改善,而且还染患风病,脏腑失调,痛苦失意来势汹汹,虔诚的信仰未能把她救出泥潭。
最近几年她又在邻居太太的煽动下去算命、拜佛,人家说不结婚的人是因为命里有烂桃花,因此她每月都要乘跨市大巴车去一座鼎盛的寺庙里供奉香果,希望能化掉明涣的情劫。去年秋日午间她躺在长椅上做了个梦,梦中有白胡子老人吩咐她烧二两纸扎的金元宝过去,及至元春,所求诸事便可云开见日,五气顺布。她万分欣喜地买了纸,扎了钱财,焚烧的时候却不慎牵连了柴草房和小仓库,险些酿成大祸。现如今春节已过,明涣依旧保持孤身到底的姿态,她那个怪梦也没能应验。半年来她到处跟人宣扬自己要当婆婆了,不知道这时节人家都怎么笑她呢,怒气之下她已经把家里的香烛法器全砸了。
沿着教堂门口的石板街徒步往南一多公里便是栈桥。父亲走得气喘吁吁,踩着高跟鞋的母亲反倒容光奕奕。与二十年前的栈桥相比,现在这里并没有多大变化,风景还算怡人,但游客太多了,身在其中几乎难以控制方向,只能随着拥挤的人流涌向四面八方。
“海鸥,快看,这么多海鸥。”母亲晃着明涣的胳膊,兴奋地喊道。
那是西伯利亚飞回来过冬的海鸥,低空中飞行盘旋,茫茫如不降落的白雪。他们搬去内陆后,母亲就始终生活在命运给她圈定的狭小半径里,一万多个日日夜夜横亘于岁月洪流,这个曾经熟悉的地方竟然也能带给她愉悦的新鲜感。
“太挤了,太挤了。”父亲连连慨叹,似乎有点失去耐心。昔年他活得潇洒恣意,天南地北见了颇多世面,令普通人新奇的场景已经难以让他动容。他求助般望着明涣,希望他能劝说母亲早点结束行程,回去看看报纸也好。父亲在意识到人生无望后迷恋上了沉默、装睡和看报纸,既是消遣,也是对抗。
赌博和欠债出狱后,他前半生的颜面、威严几近丧失,回到平凡的生活里四处碰壁。母亲也变得尖锐凌厉起来,任何事情都要与他僵持对峙。他不吃香菜,她偏偏每道菜都要抓把香菜进去;他脊椎的问题导致关节受损,她就非要砸掉马桶改成蹲便。她毫不含糊地剥夺了他的一切权力,日常开支,起居饮食,以及人际交往中的夫妻关系,她彻头彻尾地从被支配者变成了统治者,以此来报复之前受过的屈辱。虽然她完全可以舍弃他们一片狼藉的婚姻,但她在忍辱负重的时候却从未想过要那样做,她认为悲伤和痛楚皆是人生必经之路。好在潮信终究会来,他们两个人的日子里,她的苦难算是结束了。
“你真扫兴,”母亲乜着眼训斥父亲,“少给我拖拖拉拉的。”然后往父亲脆弱的后背上捶了一拳,正中他脊柱炎经常发病的位置。陡然的疼痛使父亲龇牙咧嘴,嘶嘶倒吸凉气。但他也只是转过脸去,怨愤地瞪她一眼,以忍气吞声告终。“贱骨头。”她轻蔑一笑,朝明涣炫耀自己如今的处境——能够随心所欲地折磨他父亲,成了最令她得意的事。
爷爷和朱先生报名参加了老年大学的萨克斯班,每周去学习三天课程,已经连续一整个学期了。晚饭后他们在客厅练习吹奏,为明天的新春汇演做最后准备。炉子上的水烧开了他们都没注意。
“还挺浪漫的。”母亲对明涣说,“说到底日子就应该两个人过。”她收拾着行李箱,洗漱用品,水杯和换洗衣物等等,父亲吃了两颗止疼药,提前躺下了。他们将于次日踏上返程。
爷爷坐在一只旧到发乌的靠背椅上,拐杖丢于脚边,朱先生站在他身侧,旁边有烧得正旺的炉火,二人合奏《永浴爱河》。明涣对曲子不熟,但能听个大概,旋律从他们的腔管中吹出来应该走了不少弯路。
“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。”母亲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,嗔怒。
“听见什么?”明涣反问。
“无论如何今年该结婚了。”母亲说,“这样躲来躲去也不是办法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明涣点点头。
“讲真的,”母亲凑近明涣的耳边,眼睛朝着朱先生的方向窃窃私语道,“要是姗姗还活着,我看你们两个也能凑合凑合,我记得她相貌不差。”
“行了别说了。”明涣莫名烦躁起来,“赶紧睡觉去吧。”
“你什么派头啊?”母亲睁大眼睛,气色不成气色,“我都不能说几句了?”
见母亲没有要罢休的意思,明涣索性起身出门了。非万不得已他从不和母亲正面争执。况且今年的难关就算熬过去了,躲掉亲戚朋友的诟谇谣诼,兴许来年他就不再这样畏畏缩缩了呢,他也能在芸芸众生中得遇良人,都是说不准的事。
在楼下抽了两根烟,时间还早,灯火漫漫如琉璃,明涣沿着马路信步闲逛。
这些年街巷历经过几次拓宽,从前的裁缝铺、粮油店、杂货部等都已不见踪迹,二十年的时间,风物大不相同。山下的停车场原本是个防空洞,战争年代开掘而成,空旷崎岖,宛如盘根错节的巨大树桩。雨雾霜雪顺着山体缝隙滴汇成河,从洞底淙淙而过。大人们觉得暗河危险,禁止小孩子在此停留,但那时候他们还是常常会背着家长,偷偷来洞里玩。如今河流被填平之后,防空洞改造成了停车场,物尽其用,他们的车子就停在那里。
明涣在收费公告牌跟前驻足了一会儿,亭子里那位头发花白的管理员正垂头瞌睡,收音机播得很大声。人参鹿茸酒,万能磁疗仪。他绕过横杆,顺着灯带向里走去。洞深之处,气温渐暖,和外面的酷寒好似两个世界。他亮起手机后面的闪光灯,洞壁上坑坑洼洼的痕迹还依稀可见,那是小孩子们用码头捡来的废旧铁锚凿刻的愿望。但这么多年的侵蚀和碰撞,已经让人无法辨认了。他也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年在这里一笔一划刻下了什么。然而姗姗的愿望他却犹记于心。
她说她希望爸爸没有登上那艘渔船,那样他就不会死掉,妈妈也就不会离开她了。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,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洞里。明涣蹲在地上认真玩弄着两颗玻璃弹珠,未置一词。她无数次把自己的不幸当作武器,妄图重新唤起他的同情。可惜对他来说已经不起作用了。“你的愿望可以告诉我吗?”她略顿了顿,问他,“是不是与我有关?”
他手里的动作稍稍停顿,很快又忙碌起来。轻蔑地笑了笑,呸了一声,怕声音不够大,又呸了一声。
“其实,我知道你还喜欢我。”姗姗背着手,挺着腰,穿着一条鲜艳的碎花裙,站在距离他数米远的黑暗里,微弱的天光很难映照到她身上。
洞外电闪雷鸣,大雨倾泻而下。山上的洪水顺着岩隙流进防空洞的暗河,湍急的水流击打在石壁上卷起巨浪。他猝然起身,恶狠狠地盯着那团妖媚的黑暗,几乎快把牙齿咬碎。“喜欢”两个字莽撞且准确地刺痛了他。他把其中一颗玻璃弹珠向她扔去,用尽全身的力气。也不知道是否打中了她,声音被世界的嘈杂所掩盖,她就那样笔直地站在那里,看起来毫发无伤。
“承认吧,你就是喜欢我。”姗姗鄙夷地瞪着他,近乎咆哮地说。
“你闭嘴!”他感觉到愤怒像一张带刺的网,无情地把他束缚住,并扎透了他身体的每一寸。他丧失理智般朝着她跑去。雷声雨声磅礴鼎沸。姗姗仍旧高高地昂着头,渗透进来的山风使她的群摆轻轻摇动,像盛放中将要被摧毁的一朵野花,孱弱、倔强地呼吸着最后的氧气。就在他快要靠近她身边时,迎面而来的车辆鸣笛声促使明涣睁开了眼睛,他转过头去,四处张望,刚才的事情恍如一场逼真的梦。外面的世界依旧风平浪静。
爷爷和朱先生停止了吹奏,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擦拭着乐器,用两块相同颜色的方形珊瑚绒毛巾,擦到满意后又彼此交谈了一会儿,关于明天的着装和一些舞台互动设计,随后小心翼翼地把萨克斯装进各自的收纳包。
见明涣回来,爷爷颤颤巍巍地,从茶几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一盒软糖,佛桃牌高粱饴,递给明涣。明涣接了过来,从中拣起一颗,捏在指尖拨弄了几下,并没有剥开。童年时喜欢的糖果,他现在已经不喜欢了。
“我们的曲子怎么样,”朱先生问明涣,“好听吗?”
“怎么也得拿个名次吧。”爷爷补充道。语气里其实没有对名次的渴望。
“挺好听的。”明涣点点头。
等明涣洗漱出来,爷爷已经回屋躺下了,朱先生蹑手蹑脚地在厨房洗刷碗筷。明涣坐在沙发上玩了会儿手机。前天他给便利店的女领班发了拜年信息,她现在才回复。女领班要介绍他去相亲,她邻居家有个亲戚,各方面都和他登对,说过几天可以一起吃个饭。他未应答,假装没看见。她之前也给明涣介绍过,说的是郎才女貌,才子佳人,约在小江南碰面,来了一看是个秃头宽脸盘,吊眼酒糟鼻,那顿饭吃得无比潦草,互相说了几句不得要领的话就匆匆结束了,刚出门明涣就把电话删了。谨慎又谨慎,然而别人眼中的他也不过如此。算了。
“需要我帮忙吗?”明涣放下手机,走上前去轻声询问朱先生。
“不用。”朱先生说,“你也累了一天了,歇着吧。”
朱先生比爷爷还大了几岁,看上去更加干瘪一点,好在他举动之间盈斥的气息尚且鲜活,明明失去了那么多,却仿佛从未失去过一样。明涣靠在门边看他忙忙碌碌,感觉到一股无法名状的情绪弥漫上心头,几经隐忍,还是止不住开口说道:
“如果姗姗还活着就好了……”
朱先生右手仅剩的两根手指捏着茶杯,左手用沾着去污粉的丝瓜瓤反复擦拭。他的动作越来越慢,越来越慢,直至完全停下来。但他依旧保持着背对明涣的姿势,问:“你怎么知道姗姗死了?”
是啊,他怎么会知道姗姗已经死了呢。明涣被朱先生的反问打乱了思绪,一时语塞,无以应答。他言语中的纰漏导致事实真相的无限种可能在一瞬间突然塌缩,朱先生多年无果的寻觅,在这一刻似乎突然尘埃落定了。
“我……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明涣磕磕巴巴地想解释,但挂在嘴边的语句只是个空壳,找不到合适的内容来搪塞。要如何收场呢。他痛恨自己突然的失控,连带着也痛恨使他失控的一切。
朱先生却没再追问,放下杯子,关掉水龙头,抓起旁边褴褛的抹布擦了擦手,转身回到客厅。他的步伐慢吞吞的,沿路的桌椅全都充当了他的拐杖。他好像在简短的几句话里迅速衰老了。“你看,”他在爷爷刚才坐过的靠背椅上坐下来,面对着墙上那幅奇怪的字画,“你知道这是什么吗?”
明涣摇摇头。他不知道。他只不过把画框里的内容当成他在这个陌生环境里的寄托,帮他排解寂寞忧愁,摆脱情绪困境,至于内容,他其实并无兴趣。世间繁杂冗赘的事无边无际,谁又愿意全都费解知晓呢。
“那年你们离开青岛后,山下来了个算卦的道士。”朱先生说,“你爷爷让他给算算,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到你们。”见明涣沉吟困惑,朱先生又道:“此卦名为山泽损。损益盈虚,与时偕行。”
“什么意思,”明涣问,“这卦准吗?”
爷爷房间的门突然敞开了一点,明涣和朱先生一齐转头望过去。没别的动静,爷爷还在睡着,可能只是窗子没关紧。寂静之中,玻璃上隐隐有风吹来的几点雨,随后,爷爷沉重的呼吸声也骤然响起。朱先生紧蹙的眉心舒展开来,无力地笑了笑,对明涣说:“真真假假,五块钱的卦而已。”
第二天早晨,父母提早下山了两趟,把行李装进后备箱,明涣才刚刚起床穿衣。他揉了揉脑袋,强烈头痛的感觉仍没有消失。“你怎么回事,好端端的头痛。”母亲已经开始吃早饭了,父亲与她比肩而坐,吸溜吸溜地喝着豆浆。
“没事。”明涣浅淡应和,胡乱往身上套着衣服。昨晚他做了个奇怪的梦,颠簸摇荡,慌乱惊悸,但梦的内容氤氲不清。他醒来后回想了很久,似乎只要捏起一条线索,就可以接二连三地连根拔起,遗憾他如何努力都找不到头绪,此刻再听母亲聒絮几句,遁走的记忆已彻底如流云飞散。
“不急,不急。”爷爷端了杯温水过来,搪瓷杯子装着,“外面天晴了,路上也不堵车。”搪瓷杯子是明涣小时候用的,杯身印着蓝色叶子的牡丹花,杯口处摔掉了一小块瓷釉,裸露着生锈的铸铁。
明涣接过水来往嘴里灌了两大口,暖流渗透心门。他目光躲闪着看了爷爷一眼,想说点感谢的话,又觉不合时宜。二十年前的那场分别之后,他没想过他们还有再见面的一日,他以为水流花谢两无情,他们已经很疏远了。
爷爷和朱先生要去工人礼堂参加汇演,于是跟他们一起下山来了。父亲双手插兜,吹着口哨走在前面,母亲拎着几个袋子跟在后面,袋子里是朱先生给他们预备的吃食。爷爷和朱先生各自背着盒子,里面是他们临出门前又擦了一遍的萨克斯。盒子约半丈长短,背在身后使行动不便,明涣提出要帮他们拎下去,他们坚决不肯。两人互相搀扶着,行动迟缓笨拙,每下一个台阶就像打了一场胜仗。尤其爷爷,体内本就积伤,下至山下已是面红发乱,喘得抬不起头来了。
班车几分钟后才能到,爷爷和朱先生只好站在巷子口翘首眺望等待。明涣和父母一起先进防空洞里面去开车。
踏进围栏,外面的光线就暗了下来,明涣感到自己的头疼似乎在加剧。停车场里设置了各式灯带和电子屏,五彩炫耀,各有奇妙,更是晃得他睁不开眼。“你怎么回事?”母亲停下脚步,回头催促他。
“没怎么,这就来了。”明涣用力地晃了晃脑袋。朦胧间他听到外面又有了风雨声。不是已经天晴了吗?
父亲和母亲已经站在车前,明涣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,打开车门,失魂落魄地系上安全带。母亲烦恶地瞪他一眼,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,数落或者劝诫他的话。他觳觫着手把车钥匙插进去,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,尝试数次才找准孔洞的位置。
拧转钥匙启动车子的一刹那,仪表盘的灯光点亮,他遽然记起昨晚那个支离破碎的梦。暗河之畔,姗姗临渊而立。“承认吧,你就是喜欢我。”浪涛无休止地拍打着石岸,她愤懑而决然地朝他怒吼,像一头张开嘴巴,期待啃食仇怨的巨兽。“不要,不要……”明涣踩紧油门,惊惶的视线弥散在某个虚空,他看到梦中的自己正一步步向姗姗靠近,在巨兽扑面而来时,他的瞳孔骤然放大,猛地伸出双手将其推入了暗河。
“这么快干什么!”母亲气急败坏地埋怨他,“慢一点!慢一点!”
“里面太压抑了,我害怕。”明涣声音颤抖,抽泣似的说。
“你呀你……”母亲无奈地摇摇头,“如果你能再勇敢一点就好了。”
直到车子开出防空洞,明涣才松了油门,渐渐清醒。万物恢复成宁静的秩序。他摇下所有车窗玻璃,让风涌进来,抚平他急促的呼吸。“还难受吗?”母亲问。他摇摇头,又点点头。头疼的感觉瞬间匿迹,但疲敝之感盈溢全身。灰絮和荒草继续生长蔓延,开满鲜花的树结出绚烂且锋利的果实,心里那块封锁已久的地方终于又曝晒在阳光之下,自此之后,每一粒尘埃对他来说都将成为千万斤的痛。
班车尚未抵达,爷爷和朱先生打开了盒子,拿出萨克斯,倚在巷子口的电线杆上练习他们的表演曲目《永浴爱河》。他们鼓着腮帮,手指在按键上跳跃窜动,明涣驾车路过他们身边,父亲和母亲向窗边伏着身子冲他们摆手。他们没有停下吹奏,只是随着旋律轻轻摇晃身体,眼带笑意望着车子在视线中远去。仿佛这只是短暂的告别,他们不久后还会再见。
……
(全文请阅《长江文艺》2025年第6期)
责任编辑:朱勇慧